負極街道

不在。

【异色亲子分】一点流水账


     “我想要养一个孩子。”他说。

  “什么?”我笑着问,“你难道要告诉我,你才二十二岁,就要把颈子伸进婚姻的锁套里吗?”

  “不——不,安迪,你不要抢话。”安东尼奥的话没说清楚,“不”的尾音拉得老长,然后自己笑起来了,“我只想为一个小生命负责,不是两个,”他一只手比划着“1”的这个手势,“一个,孤儿院的孩子。”

  我并不觉得惊讶,这的确像是安东尼奥会做的事,既然小动物、小植物都能勾起他那奇妙而无处不在的同情心,那么一个小孩也一样能。顺便一提,我很好奇为什么女人总不在他的选项里。

  我不光是想,我也问出来了。他摆摆手,像是要印证我心里的某个猜测,但他最终说出的答案差不多是把我当傻子耍——

  他说:“我更喜欢番茄。”

  我饱含爱意地重重给了他一拳。

  安东尼奥一直笑,仿佛被我打一拳和愚弄到我是同样值得高兴的事情。他点着头,又摇着头,“我本来已经找到了我的天使,可直到刚才那个粗心大意的院长才打电话告诉我,一个变成了两个。”

  我心情还不错,配合他的卖关子,重复一遍,“一个变成了两个?”

  “是的。那孩子还有一个分不开的好兄弟,就像咱们这样的。”

  “好兄弟?就像咱们这样的?”我夸张地瞪大眼,棒读了一遍,“我是什么时候给你的错觉,让你觉得我们是‘分不开的’?说真的,要是有天街角那个美人信差来告诉我,你叫那撒旦给收走了,我最多会为你掉几滴眼泪,然后诚实地拜倒在美貌之下。”

  安东尼奥作势要揍我,我一面避开那些攻击,一面用手比了个“三”,“立个数,三滴!”

  “别闹安迪,咱是说真的啊!”他露出稍显严肃的神情,但恕我直言,他还是嬉皮笑脸的时候瞧上去更顺眼。他说,“我希望你跟我去看一看,虽然另一个孩子瞧上去比我的天使要乖巧一些,但我的预算只有一个。”

  “天使总是不嫌多的。”我答,旁的意思也是同意跟他去。

  

  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遇见我的天使的。

  如果不是陪安东尼奥,相信我这辈子都不会到孤儿院来。诚然,比起安东尼奥,我缺少的不止是过量的乐观,还有许多的爱心、耐心以及同理心。

  我看见那孩子的时候他正和安东的天使玩着藏猫猫的游戏,棕发孩子蒙着眼数数,他就手足并用爬到一颗足有两人合抱粗的树上去。我可以确定他的衣服被树枝划了一道,因为我听到了布料撕裂的声音,但他仍像一只小猫儿般敏捷地攀了上去。

  那闪耀的金发,像盛夏璀璨的阳光、湖面粼粼的波光或者金子耀眼的反光……?总之就是那么一种意象,实实在在闪了我一下。

  “罗维诺,弗拉维奥!”身材瘦长的院长是个巫师样的老女人,她拍着手,呼唤两个精灵归巢。我也是由此知晓了弗拉维奥的名字。

  他们一前一后靠近我们,不是并排站着,棕发孩子把金发孩子护在身后,他显然是有些怕我们的,却仍然挺胸抬头,试图表现得更加成熟,更有威慑力一些。

  安东尼奥很开心,他说:“棕发绿眼的是我的罗维诺,另一个是弗拉维奥。”

  这个罗维诺确实有值得安东尼奥喜欢的地方,我的注意力却聚在被他护住的弗拉维奥身上——半张脸藏在兄弟身后,海蓝色的眸子里闪动着探究的光。

  跟他的兄弟比起来,他可以说是完全不怕我们几个大人,却仍然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关怀,真是个狡猾的小东西,当然,孩童的狡猾是划在合理范围内的。

  “安迪,安迪,你着了什么魔啦?”安东尼奥叫了我一声,“别出神,替我拿个主意吧。”

  “亲爱的安东尼奥,你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我说。从离开住处来到这里仅花了半个钟头,他就已经叫了好几声“我的罗维诺”了,要是我还看不出他的偏心,那我才是着了魔呢。

  “我要和弗拉待在一起!”小罗维诺喊这一句的时候嗓门很大,等到大人们的目光聚焦到他身上,他就涨红了脸,仿佛刚才大声说话的底气已经用尽了似的,小声嘟哝,“我、我不要丢下他……”

  “安迪,你看怎么办?”安东尼奥有些忧虑。我知道他的难处,若不是他才刚参加工作,暂时拿不出闲钱来,他是一定会满足小罗维诺的愿望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于是我走近了那个小孩儿,尽量用平缓的语气和他沟通。他显然更怕我,我承认虽然长得十分相似,但人家总认为我比安东尼奥更可怕些。我说:“小英雄,让一让,让我瞧瞧您的好兄弟,这对你们是有好处的,我保证。”

  他大概是从没被人用“小英雄”和“您”这样的话来称呼,迟疑了片刻,选择了顺从我,慢慢地让开了来,但还是紧紧抓着弗拉维奥的手,怕我生吞了他们似的。

  我说:“弗拉维奥,对吗?”

  弗拉维奥就抬起头,“是的……先生。”这时候我确定他们是亲兄弟,除了发色和瞳色,他们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不,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远远地看他的眼睛是一湾平静的湖泊,走近了我也能觉出他的惧怕来,只是埋得更深,毕竟没几个人能留意到湖泊上小石子激起的一丝涟漪。他把自己藏得很好。

  “弗拉维奥,好小伙,你怕我吗?”

  “不怕,先生。”

  “那么你是愿意跟我回家啰?”他是怕我的,但我不打算戳破或者加深这一印象。我只惊异我自己说的话——直到刚才那一秒钟前,我还没动过这个念头,这一秒钟后我也没有,这决定像是那一瞬间神的旨意,或是不知名的力量驱使我这样说、这样做的。

  “安德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安东尼奥简直比我更惊讶,他瞪着那双绿眼睛,抓乱了自己的头发,“我还没有忘记你替我养死的猫猫狗狗和那盆据说是‘不死草’的太阳花哩!”

  他碎碎念起了从前,我的有点头疼,“安静,安静,安东尼奥,那都是青春期前的事了!”

  “那当然了,”安东尼奥走过来牵走了他的小罗维诺,充分表达对我莫名的指控,“因为在13岁之后我就再也没让你替我养过活物了,真的,我是绝不相信你那死神的手掌会有所改变哩。”

  “喔,那么你是不愿意给罗维诺的好兄弟找个家?”

  “没有比你家更坏的了,”他说。他和我是分居两处的,这其中有十八分钟的车程——不堵车的话,“可是暂时又没有比你家更好的……”安东尼奥蹲下身子和弗拉维奥对视,他背对我,但我能猜到他的眼睛一定被同情塞满,溢出洒了小小的弗拉维奥满身,“选择权在你这儿,至少在这一点上你自由得像一只小鸟,小可爱!”

  于是所有的目光又都集中到弗拉维奥的身上,他微微张大眼睛,那里头盛着成色极好的湛蓝宝石,颤动着,仿佛还在为我先前的话而惊讶,“我吗?”他反问,又不像反问地重复了一遍,“我吗……”

  他的声音很轻柔,并不像是没受过教育的野孩子;他站得笔直,并不像是常受欺凌冷落的孩子。在我看来,他这样的一个孩子,穿上唱诗班那洁白的长袍吟咏圣歌是完全可行的。但是我心中穿白袍的神子此刻却身着灰扑扑辨不出本来颜色的旧衣裳,那上面还有几道裂痕、补丁、草屑以及泥壳子。

  “你愿意吗?”这一次我可以保证是凭着我自己的意志说出这句话的。

  “当然,为什么不呢?”他觑着我,不合身衣服下的手指相互纠缠着。我们视线相撞,他就迅速低下头去,“谢谢您,谢谢两位好心的先生。”

  我无法确定安东尼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的眉毛拧在一起,脸蛋的其他部位却组成一个笑的图案。他摸摸弗拉维奥的头发,代表嘴的那一部分说:“我会抽空带罗维诺来看你的,安德烈——我的兄弟,我不能说他是个糟糕的人,可是别人都这么说。他是个认为小动物能靠光照存活的家伙,嗳,我的意思是,千万别对他抱有期待,小……弗拉。”

  他这话实际是说给我听的,于是我也帮他把那声没叫出来的“小可怜”补充了。

  “小可怜,跟我到我家去受苦吧?”

  安东尼奥温柔地“恫吓”是有效的,我看得到。虽然“受苦”的话是开玩笑的,但孩子当不当真可不是大人说了算。安东尼奥的石子和我无意的石子丢进他平静的湖里,“噗通”两声激起的波浪足够震颤到他幼小的心灵。

  “好的,谢谢先生。”他说,但他没有把手放到我的手心里。我没有耐心保持伸手的姿态,事实上,我从未为别人弯过这么久的腰,即便面前站着弗朗索瓦丝那样娇俏美丽的可人儿,我也不会改变。因此安东尼奥常常说我高傲,但我只是懒得去遵守罢了,或许这种怠惰也算是一种高傲吧,我不否认,也不改变。

  我站了起来,这举动甚至让小弗拉退了一步,我看了他一眼,他好像很窘迫地垂下头。我在他脑袋上瞧见两个发旋儿,随口赞道:“听说有两个发旋儿的孩子都很聪明……那你也该做一个聪明的孩子,明白吗?”

  “安迪!”安东尼奥叫了我一声,眼里带着谴责,“你的话说得太重了,真的,那听上去就像是警告。”

  “噢。是吗?我没注意。”

  这种轻飘飘的语气可能使他有些恼怒,我能从他脸上窥出一点点破裂的痕迹,但天性热情善良的安东尼奥很快把它修复好了。

  “安迪……注意一下又不是坏事嘛,这样会让你更受欢迎哦!”

  “说得对。”

  我冲他笑笑,然后摇头,意思是,我清楚,我明白,但我不听。

  安东尼奥没再说话了,他抿着唇,低头去安抚罗维诺,依然有活力的声音表示它的主人并没有生气。我知道会这样,算准了这一点,他的脾性我完全摸清了,我想,有时也不得不感叹双胞胎的差别也可以如此之大。

  在此期间弗拉维奥一直在我左后方保持安静,也不像他的兄弟一样探着脑袋瞧热闹,他低头望着地上斑驳的泥印,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神秘符号。

  “走吧,”我牵那只小手,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又很乖巧地把手递了回来,我故意用力捏他的手,咬重字音,“咱们得办点手续才能去地、狱。”

 

  安东尼奥叹了三口半气。在我们办手续的时候他叹出第一口;开车离开孤儿院的时候嘴里逸出第二口;先把我和弗拉送到相对较近的家的时候空中飘过第三个叹息,然后我利落的一个关门把他第四口气的后半段锁进车里。

  车窗降下来,露出那张充满忧愁的脸,“安迪,手续办好就意味着你有法律义务抚养他成人,我希望你不是一时脑热……虽然那看起来就是。”

  “你对我的不信任已经要惹怒我了,亲爱的安东尼奥。”我答。

  “好吧好吧,抱歉啦,但我还是保留意见,拜,明天我来找你。”

  留下这句话,车窗就升上去了。

  罗维诺喊弗拉的声音逐渐远去,我回头看他,“小家伙,现在这儿只剩我们两个了。”

  弗拉维奥眨眨眼睛,有点困惑又有点害怕地——我觉得,点了点头。

  “你怕我?”我一面说,一面打开围栏外门,吉卜就游过来,弗拉差不多要原地跳起来了,叫了一声又自己捂住嘴。吉卜是一条球蟒,比他的小腿还粗。

  我笑着看他一眼,抬脚把它拨到一边,“放宽心,小家伙,吉卜的胆子只比你大上一点点。”

  这句话就像一剂强心针,本来眼泪已经在小朋友眼框里打着转,随时都可能掉出来,但一听这话,他就拼命深呼吸,使劲把它憋住了。

  弗拉维奥红着眼角,瞪着眼睛说:“我没在害怕。”

  “哦,那请进。”我想我给这小家伙留的印象一定坏极了。

  “……”他的手伸出来,试图抓住什么似的在空气里挥了一下,小声说,“你能牵着我吗?”

  说实话,我暂时还不想把他吓得太狠,同意了他的请求。一提他的领子,像抓小猫崽一样地拎起来,搂在怀里,故意慢悠悠地踱步回了屋子。

评论(1)

热度(104)

  1.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